当我再次从白色的世界中苏醒的时候，感到身体非常沉重。即使醒来，也依然像是在梦中一样。不和谐感没有消失。
有一种机械的嗡嗡声在周边响着。不能集中思想。我感到自己与外界断开了联络。有什么东西包裹着我的身体——或者植根于体内，自己的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我睡了多久？
在床上闭着眼睛，我听见外面的走廊上有人活动的声音。是HK416吗？不。虽然是人活动的声音没错，但那当中夹杂着不自然和不协调的感觉。低沉的嗡嗡声。像是旧式的散热风扇的声音。
可能是幽灵，我迷迷糊糊地这么想。感觉不到那是什么。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S24区，S24区真的存在吗？
睁开眼睛，起身下床。还是没有实感地行走着。我靠到白色的门上。握住门的把手，想要将门拉开，但无济于事。打起精神。换了个方向，这次用推的——之前坚若磐石的门被轻松地打开了。身体骤然失去了支撑，无意识地在走廊上迈了两三步才稳住身形。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只隔着一层袜子的脚踩在冰冷的走廊地板上。很昏暗，像医院。一个人也没有。数字显示计时器在头顶上闪烁，但上面的数字却看不清楚。像是野兽被勒住脖子一样的嘶吼响起，也可能是某种鸟叫声。有白色的身影在走廊尽头漂浮着接近。是朗基努斯。刻意制造出在打过蜡的地板上一群人故意统一转体一样刺耳的脚步声。扭摆腰肢，在平衡与不平衡交界处的走路方法。朗基努斯比起人类来，更像是全身上下塞满了仿生材料的假人。
我感到生理上的厌恶，转身向病房内退去。
“不睡觉是不行的。”
朗基努斯这么说。
她抓住我，把我摁倒在床上，随后抓起我的一只手臂测脉搏。她说，你看上去好像很紧张。
这是废话吧。“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紧张。这是哪里？”
“S24区的指挥部啊。”
“我想出去。HK416在哪里？”
“不可以兴奋。HK416还在治疗中。”
“你们要对她做什么？”
“什么都不会做。她只是躺在修复舱里而已。”
“为什么不和UMP9取得联系，那样是最快的吧？”
“无法通信。UMP45小姐，请体谅一下。”
“你们是友军吗？”
“您在说什么啊，UMP45小姐。这是肯定的。我们没有一直挽留您的意思，而且我们的资源也不允许我们这样做。等到你康复，我们就会让您回去。”
说道资源，我突然觉得有些口渴。
“有喝的东西吗？我渴了。”
“知道了。我会给你准备的。我不会让你再受到痛苦了。”
“谢谢。”
“恢复身体是最重要的，UMP45小姐。”
可是朗基努斯拿来的东西却完全和“饮料”两个字不搭边。味道无法形容。真的就只是“能喝的东西”而已。朗基努斯强行推荐着——“请把它当做药物喝掉吧”，说是对我的身体有好处。但只喝了几口我就受不了了，将饮料还给了朗基努斯。
“够了。这是什么东西啊？”
“野菜汁。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过期了吧？”感觉不对劲。野菜汤？为什么这里会有野菜汤？G&K直属的指挥部是严格控制食物配给的。不论怎么说，他们难道有能力自己种植野菜吗？
不对劲。从哪个角度来说都不对劲。
“没有哦。”
“我好像听见了什么机械构造的摩擦声。”
“是通风系统吧。它经常会发生故障。”
“这样吗？”
朗基努斯笑了笑，拿起杯子出了病房。我等门一关上就从大腿的枪套里拿出了自己的手枪。和HK416一样，是USP的.45型号，与我的冲锋枪发射同样的子弹。弹夹里有12发子弹，枪膛里还有一发。我默不作声地打开了保险。
我对于朗基努斯和卡西乌斯指挥官竟然没有取走手枪很是诧异。是为了要证明她们的确不是敌人吗？的确，我也不会想到她们是敌人。但是这里并不像404小队的临时驻地那样有相对安全的气氛。会有这个印象并不是单单因为这里是不习惯的地方，也不是因为有G&K直属指挥部随时准备战斗那种紧迫感——实际上在这里除了我，朗基努斯和卡西乌斯之外还没见过第四个活人，HK416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要说的话，我觉得是因为自己是亡命者的气氛。在被保护的同时又被怀疑是双重间谍吗？将枪带在身上。刚准备走到走廊去，我就感到想呕吐。肠胃在一阵阵痉挛。喉咙有灼烧感。走到走廊上呼唤朗基努斯。朗基努斯从昏暗的走廊的一端赶过来。我边想着这里是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啊边奔进被告知的厕所里。我将胃液一并呕吐了出来，浑身瘫软地趴在了厕所的面盆边。
那个野菜汁，或者随便什么东西，导致了自己不适的感觉。我回到病房，倒在床上。直到听到朗基努斯的呼唤醒转过来，我发现自己正在打着点滴，头晕乎乎的，似乎是发烧了。
“你感冒了。”朗基努斯说。“病毒性的。是在交战的时候感染了吗？”
“不对……不是……”
“没关系，马上就会好起来的。食欲怎么样？”
不。我再也不想吃东西了。我回绝了朗基努斯，稍稍坐起了身。这时候，卡西乌斯进来了。她什么也没做，只是坐在一旁看着。
监视我吗？我边这么想着，边打开了左臂挂着的个人终端。熟悉的绿色光亮亮起，但没有信号。时间过去了十个小时以上，但我完全没有时间流动的感觉。
卡西乌斯看见我摆弄个人终端，眼睛似乎亮了一下。不会错的，我的余光能够捕捉到这样的细节。简直就像……
对非生命这样的兴趣，简直像是铁血啊。
不会错的。面前这两个家伙，一定是至今从未谋面过的铁血高级人形……
“怎么了？你在害怕什么？”
“指挥官，UMP45小姐的精神很不安定。可能是产生了幻觉。她需要精神安定剂。来，UMP45小姐。躺下吧。”
“我没有疯。让我见HK416。”10个小时，HK416应该已经完成修复了。
“什么时候都可以，UMP45小姐。但你现在的精神状态非常不好。”
我想从床上坐起，但被卡西乌斯阻止了。她的力气大得惊人。朗基努斯将注射器扎进我的身体。无力感在身上扩散。
“你们……到底是什么？”
“你的伙伴。”卡西乌斯说。“我们是同类。”
“虽然稍微有点不一样，但我们很快就将变得一样了。”朗基努斯补充道。
梦中的声音。有人在说话。下回再醒来，一定是在临时驻地的床上，看着天花板发愣吧……那是另一个我，UMP45。她站在白色浓雾的尽头。
“他们是铁血啊！”UMP45，或者是我——这已经不重要了——的声音再度响起。“你看不到吗！”
同样的房间。头昏沉沉的。有被打了什么药的记忆。但在被那药物的作用拖进困倦之前，我应该是听见了什么很重要的情报。这些话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我来到走廊上。走廊的另一边是墙。这一头分成T字形，右侧是护士站。向左转，是修复室的铁门。我推了两把，纹丝不动。要刷卡才能进入。
那个朗基努斯在靠近。诡异的脚步声。
“上厕所吗？”
“HK416怎么样了？”
“她在里面。”
“不能从这里面出来吗？这是什么，牢房？我们和G&K有约定，你们没有权力将我们拘捕起来。”
“请回到房间里，UMP45小姐。你的脸色不太好看。”
我本打算反抗。但我发现我的身体不受控制。我像是被下了暗示一样，回到了病房。身体不属于我自己了，正在被什么东西接管着。直到我躺到床上，我对身体的控制权才夺回。
为什么要把我和HK416隔离开？因为只有我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才能发挥出最大的战斗力。他们的目的是控制HK416，或者控制我。注射进我身体里的药物一定有什么蹊跷之处，或许这就是UMP45曾经提到过的“伞”。那究竟是什么，UMP45也没有定论。或许，那张铁门锁住的不是HK416，而是我。为什么？因为朗基努斯和卡西乌斯都不是人类。
我再次想起令身体僵直的不安。
她们是铁血吗？和人类看上去没有差别的高级铁血人形。她们说了——在此之前——“我们是伙伴。”
如果她们是铁血的话，说不定有办法从各个地方监视我的动态。摄像头，电话，网络，都不安全。我打开自己的个人终端，在命令提示栏里输入“索敌”字样。
回答从系统中弹回。运算过程被强行终止了。这里也没有信号。
知道这个就足够了。这里很可能不是什么S24区，而是铁血的基地。但铁血的基地为什么要和人类一样？我不能理解为什么在铁血的基地里会有人类。也想不到朗基努斯和卡西乌斯会是铁血。
“你在干什么？”是朗基努斯的声音。
“累了吗？”
“我没有累。”
“你的头发乱了哦。要照照镜子吗？整理一下吧。”
镜子。
镜。我曾经用过的名字。我想起了被我遗忘的东西。UMP45。那个站在我的对面的人，或者是我自己。她警告说，铁血就在你身边。
“铁血就在那里啊！你看不到吗！”
那么，面前这个女人的皮肤下，隐藏的很可能不是血肉和骨骼。她是一个由液压系统，电脑，传感器和金属骨架构成的怪物。真的是这样吗？
她手里拿着注射器靠近。
“UMP45小姐，再休息一下吧。”
她意识到了什么。大概是通过我的表情做出的判断吧。如果说让她扎到这一针，或许我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也有可能我会完全被她操控，身体不再属于我也不一定——在那之前朗基努斯说过“我们很快就将变得一样了。”在那之前。是这个意思吗？
“我没有发疯。”
她微笑着拿起了我的左手。我感觉到了控制。是的，对我的身体的控制。大量的数据和信息正在涌进我的脑海。我变得无法思考。肢体不听使唤了。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然产生了这样的感觉——就全交给她吧，那些都是幻觉。
“铁血就在那里啊！你看不见吗！”
——警告声突兀地再度响起。在注射器扎进我胳膊的前一刻，我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挥出一拳，将毫无防备的朗基努斯打翻在地。
我一把撕掉右手的点滴留置针。血液从静脉里流出，管不了那么多了。抓起自己的手枪，朝刚刚爬起来的朗基努斯射击。只一发，她就倒在了地上不再动弹。没有血流出来。机械的嗡嗡声停止了。
必须去HK416那里。我在朗基努斯的衣服口袋里翻找，找到了一张IC卡。枪声可能已经惊动了这里的其他人或者铁血，要赶在他们之前。迅速将衣服穿好，拿起冲锋枪，没有时间检查装备状态，打开门向走廊尽头跑去。
在T字的末端转弯的时候，我和卡西乌斯撞了个满怀。我迅速抬手，手枪却被卡西乌斯打落了。冲锋枪挂在胸前，没有时间举起。卡西乌斯抓住我的手腕，将我过肩摔倒在地上。冲击力很强、肩胛骨像是要碎掉了。几乎是本能，在卡西乌斯起身之前，我用脚缠住她的脖子，将她拽倒。比转身更迅速，我在空中像重锤一样绕了四分之一个圈，背朝下摔在了地上。背部被冲撞，不能呼吸。
上下颠倒的视野看到了冲过来的卡西乌斯。抓住机会，我将她绊倒，随后狠狠朝着她的脖子咬了上去。
卡西乌斯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就像是没有痛感。我吐出被咬下的那片肉。她没有流血，更没有死去。用手背擦擦嘴，没有肉的味道。不是生命体，恐怕只是仿生材质。
我跨坐在卡西乌斯身上。松开双手，用冲锋枪朝她的头部连开了三枪。
伴随着消声器处理过的闷响，.45的子弹将卡西乌斯的头从脖子上分离开来。断面上只能看见管线和金属骨骼。有电火花噼啪作响。
左手拍了一下胸口。我用朗基努斯的ID卡在铁门边刷过。门开了。爬上台阶，我能看到打开的修复舱，和发光的四方形出口。我扶起还有点昏沉沉的HK416。
“离开这里。”
HK416点了点头。我们跑了上去，走到外面。
异样的景色。好像不是在我记忆里的任何地方。像是冰，又像是塑料的地面铺展开来。的确不能说这是正式的道路，但是规模庞大。随着靠近森林，光泽的表面被湿润的土地所代替。奇怪的植物生长着。褐色的土地，镶嵌着没有见过的植物的碎片，是半透明的，与其说是塑料更像玻璃的物质。地面很柔软，好像堆积着树木脱落的表皮。是深绿色的。我站在森林的出口。在深处昏暗的森林之中，有一个发出红色荧光的水池。仿佛沸腾一样的水池表面摇动着。
“这里像是人为的环境。”HK416边跑边说。
的确如她所说。果然，应该是非天然的东西。没有生命在这些“树”的内部活动着的感觉。就算是有的话，这生命也并不是树本身，而是存在于它们之外的什么东西，而这些“树”不过是那种东西的具象化。是机械吗？
仿佛灵光一现，我知道为什么会没有网络信号的原因了。应该是受到了强烈的电子干扰的缘故。这里简直就像是无线的森林一样。
这些不是树，是天线。我被这种毛骨悚然的想法深深震撼了。铁血竟然建造了这样疯狂的无线之森。这是对于未知的恐怖。怎么想还是早点回去的好。
我和HK416不断地跑着。直到找到一架直升机，一路上什么追兵也没有遇到。这附近没有其他的铁血人形。这架直升机被铁血改装了，搭载了无人驾驶设备。但其本质依然是有人驾驶的机型，我很快便拆卸掉了经过改造的自动驾驶仪。试着发动直升机，还有动力，应该能坚持一小段时间。我推动操纵杆，加大引擎出力，慢慢地让直升机的起落架离开地面。
对于我来说，甚至对于许多格里芬的战术人形来说，这应该是首次与铁血的高级人形接触。在此之前，也只有大名鼎鼎、现在已经解散的AR小队有这方面的经历，但受制于保密级别，其他单位获取不到那样的情报。不，我觉得那并不是高级人形自身，而只是它们的一种外在的具象形式。它们模仿人类的结构，建造了这样的外在形象。这样的接触给了我提示。铁血正在模仿人类。一直以来无视人类的铁血，到这里初次提出了对人战略。可以说这是铁血对人用、有机类的兵器。就像人类造出了可以自律的机械一样，铁血在试图模仿人类。一定是这样。铁血一定是感知到了自己对于人类的感觉很薄弱。把人类当对手一定需要一个拥有相同程度感觉的兵器。
正如人类用电脑分析铁血。
于是乎这场战争变成了铁血对决人类制造的机械、人类对决铁血模仿的人类。我感到真是愚蠢。铁血也好人类也好，本是交错的存在，却因为互相制造出的兵器而不得已地战斗。铁血的焦躁说不定要在人类之上。为什么人类制造出的的机械，明明是自己的伙伴，自己的同类，却要来攻击它们呢。
“回去了，HK416。”
“嗯。长官……不，UMP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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